仰光帶回來的書(四)

在書堆裡找到了巴金的第一部創作小說「滅亡」。這本書,是八十年前的1927年,巴金23歲時在法國巴黎斷斷續續寫成。他將文稿寄回中國,由作家葉紹鈞(聖陶)推荐在文學期刊「小說月報」連載後,於1929年10月由開明書店出版。這本書是他第一次使用「巴金」這個筆名發表。

「滅亡」這本書,也是我從仰光帶回來的,印戳清楚的記錄購書日期是1963年1月25日,它在仰光陪伴我兩年後,我就回來台灣了。前幾年我有機會回到仰光舊居,意外在一個破舊的紙箱裡找到這本書。

「滅亡」是香港南國出版社於1962年4月出版發行,全書226頁,定價港幣二元五角。提起「南國出版社」,相信有不少愛書人眼熟。在早年台灣禁書年代的地下書攤裡,我就買到幾本翻印這家出版社出版的三十年代文學書,在仰光購買的「滅亡」,是1962年4月港版,有出版記載,雖然無法與大陸初版本相比,混在我早年自地下書攤購買的禁書堆中,還是經得起「驗明正身」的。

那個年代,在地下書攤購買的三十年代作家著作,僅於封面記「文教出版社」、「文學史研究會」、「文化生活出版社」、「上海觀察出版社」、「新藝出版社」、「晨光文學叢書」、「中流出版社」之名,別無出版記載,也有翻印香港「南國出版社」、「東亞書局」、「滙通書局」、「南華書店」、「宏業書局」版本的。當年我在台大門口地下書攤購買巴金的激流三部曲「家」、「春」、「秋」,就印着「香港新藝出版社印行」,但沒有出版、發行地址記載等資料,這批被翻印的民國時期新文學「禁書」,我當年購買不少,似乎也該整理列出書目了。

年少在仰光就讀中學時,國文課本裡就有三十年代作家朱自清、冰心、許地山、魯迅、葉聖陶…..的短篇作品,當年軍政府尚未上台,仰光的書店香港、大陸進口書琳瑯滿目,我對三十年代作家也就不陌生。當年巴金筆下流露的憂鬱和痛苦,發自生命深處的真誠告白,「催熟」了我的少年歲月,隻身來台灣後,憂鬱和痛苦却是隨行不離了。

「滅亡」是巴金的處女作,有人稱它是巴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,但巴金在「家」後記裡提到:「『家』是我底第一部長篇小說(在『家』之前發表的『滅亡』只可以說是一個中篇)」。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巴金於1927年赴法國,抱病(肺病)要為信仰獻身,寫「滅亡」的動機據說是為了讓哥哥瞭解他為理想與家「切割」的心事,在寫完後就寄給他的哥哥閱讀希望能獲諒解。巴金在「滅亡」的序言裡寫道:

「我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,我又是一個孤兒。我有一個哥哥,他愛我,我也愛他,然而因了我底信仰的緣故,我不得不與他分離,而去做他所不願意我做的事了…….我哥哥是看得見這書的,我願意跪在他面前,把這書呈獻給他….」。

「滅亡」全書二十二章,主角杜大心信仰無政府主義,也是肺結核病患者。他年少時見到社會「人吃人」的情景,以及受到與他相愛的表妹順從母親嫁給一個毫無感情的男人的刺激,使他變得只相信恨,之後認識大學生李冷、李靜淑兄妹,不相信愛的杜大心,感覺李靜淑對他的愛只會帶來苦惱,就在工會同事張為羣被軍閥政府處死後,杜大心展開復仇行動走向滅亡….。

在「滅亡」這本書裡,巴金寫杜大心是一個「可怕的詛咒人生的詩人」,「覺得世間的一切是可憎可悲的」,他在黑暗的環境裡感到「人間的幸福他是沒有份的」,看不到人類的前途,「一切的幸福之門在他底面前都關住了」。他愛上了李靜淑,「但個人的愛情遠遠抵不住社會讓他絕望而產生的恐怖」,他因此「自願走上了滅亡的道路….」

巴金在「滅亡」這部書序言裡說:「這書裡所敘述的並沒有一件是我自己底事….然而橫貫全書的悲哀卻是我自己底悲哀…..」。杜大心或許不是巴金自己,但書中對杜大心深刻的心理體驗的描述,沒有親身的經歷是寫不出來的。本書的第十二章內有一則杜大心的「五月二十八日」的日記,巴金承認是「從我自己底日記中摘錄下來的」,這頁日記的第一段寫道:

「我不能愛,我只有憎恨。我憎恨一切的人,我憎恨我自己」。日記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:

「我恐怖死,然而憎恨底力量卻勝過了死底恐怖。我既然不為愛之故而活着,我卻願意為憎之故而死,到了死,我底憎恨才會消滅的。」

在「滅亡」最後一章,杜大心在總商會歡宴戒嚴司令的席上,拔槍射殺司令,也用剩下的一顆子彈自殺,但戒嚴司令沒有死,把商會會長扣押,結果「商會會長報效了五十萬軍餉買回了自己底自由」。杜大心死後一個多月的光景,他原來居住的城市發生大罷工,領導罷工的據說是李靜淑。

近日再度翻閱「滅亡」這本書,突然悲哀起來,理想社會遙不可及,我見到巴金筆下「只有憎恨、只會詛咒」的杜大心,就在台灣街頭穿梭……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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