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的昨天:我們去夏家 2007-2-17

今天在舊雜誌堆裡找到了我的習作:「我們去夏家」,它刊登於1970年3月青年節出版的校園刊物,真實記述了40年前我與幾位同學的一段生活。

我的同學程英,與我一樣自佛國回到台灣求學,當年我們每月靠微少的公費維生,需要工讀貼補生活費。她到夏家工讀,陪伴有病的夏曉華,我也曾經由她的介紹,同樣找到陪伴有病的少年男生工讀機會。當年我不會描述曉華的病情,今天,我可以將「憂鬱症」「自閉症」「躁鬱症」…等流行的精神、心理病症套在曉華身上了….

記得夏家座落在台北市長安東路二段,我工讀的住家則是在當時的台北工專、國際學舍附近。我沒有讓同學到我工讀的住所,那位少年男生整天只想躺在床上不動,我的工作主要由陪他躺在床上聊天,再慢慢拉他下床走出室內到戶外活動,以他肯下床為工作成績。夏曉華是把自己關在房間不願意與外界接觸,程英儘量製造她與人群接觸機會,於是我們去夏家…..。

當年離開學校後,程英就失去連絡,我再也沒有去夏家,長安東路也已變了模樣。四十年了,夏老先生應該已歸去,曉華如果還健在也是老嫗了。讓我悲傷的是我間接又間接的聽到程英已過世的消息,卻查證無門。我希望訊息是誤傳的。我們曾走過餓肚子上課的年代,當年貧困時程英非常獨立堅強,學業成績不落人後,我則是意志不堅的弱者,今天我尚能苟延殘喘,我相信,縱有病魔侵襲,憑著程英的意志是能擊退的,她應該還活在這個世界……..

翻閱舊作,想起程英,淚珠很快滑過我的嘴角 ………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我第一次去夏家,是那年的耶誕節晚上,程英帶領七、八位班上同學到夏家聚餐慶祝耶誕。那晚,是許多同學在台灣度過的最後一年耶誕夜,隔年夏天,我們就各奔前程。

那天晚上,開門的是夏老先生,他看見大伙來,眉開眼笑,直說夏家從來沒有這麼多客人帶來熱鬧。

我們在夏家客廳見到了夏曉華,是程英家教的一位學生。她穿著白色的睡袍,低着頭,一頭長髮散開,沒有瞧我們一眼,不理會她身旁站着一群飄洋過海的異鄉客。

「要怎樣形容她呢?」羅仔在我身旁悄悄問。

我一時也說不出對她的情緒。感覺她彷彿是孩童時候,外婆口中故事裡的仙女模樣,年代已久,記憶不清,矇矇矓矓的。我想,她不是屬於人間的。

那晚在餐桌上,夏曉華靜靜的沒有出聲,她長髮下的眼睛只望到碗筷,沒吃幾口飯就離席回客廳坐了。我們在飯後玩三朵花接唱遊戲,一朵花一首歌的唱着,我鼓起勇氣請她唱歌,獻上一朵花到她面前時,她抬頭了,瞪眼接過花,又很快將花朵還我。這個時候,我聽到了客廳角落魚缸的水流聲,看到身旁的同學沈默不語,客廳出奇的安靜。就在我準備將手中的花朵傳給同學時,曉華已撥開她臉上的長髮,站在我身邊開口唱歌了。

是一首正在流行的「媽媽送我支一吉他」,她拉開嗓門喉叫,尖銳的粗糙的聲音讓我們惶恐,程英示意我坐下。挨過一段時間後,歌聲終於停了,我們趕緊鼓掌,沒有想到夏曉華突然指着我們:「你們統統給我滾出去」。這個場面,讓我們不知所措。雖然我們早就自程英口中知到曉華有病,偶而會表現不正常,但現在遇上了,我們只有呆呆的看著程英安撫曉華的情緒,將曉華扶進睡房……

曉華離開後,夏家的客廳頓時沉悶。程英是睡在夏家的,初見面的夏老先生對我們直說抱歉,還不到晚間十時,我們就離開夏家,在台灣的最後一個耶誕夜就那樣度過。

那晚過後,我們就常到夏家聚會,我們把握學校生活結束前的任何一場聚會。夏家是一棟日式木造平房,只住着夏老先生與曉華父女,老先生請程英擔任家庭教師陪曉華,不讓曉華孤獨生活。程英說,夏老先生很歡迎我們去夏家,我們就將夏家當成活動中心,程英還說,夏家客廳可以讓我們開畢業舞會。

夏曉華那年十八歲,我們聽程英說,曉華在高中一年級時不適應群體生活抗拒上學,夏老先生以發病為由申請休學。我們猜測不出她是什麼病?大多數時間,她像一尊石像靜靜的坐在沙發沉思,與我們幾句簡單的對話也正常。夏老先生與我們的話也不多,程英只說曉華的母親在香港,已經和夏老先生分居。

有一天晚上,我們又在夏家聚會。那晚,曉華的情緒特別好,拉住這個講故事,拖著那個跳舞,在她口中,孫悟空與白雪公主訂親,太空人與嫦娥吵架,還有她到白宮與尼克森總統晤面談世界和平……。

她眼中的世界和我們不一樣。

我們就那樣奉陪到晚上十一時,臨走時,曉華突然幾次衝出大門,奔向馬路,夜已深,路上車輛稀少,只聽得她高聲喊話:

「你們是騙子!你們是騙子!……」。

夏老先生和程英拖住她,示意幾位同學先行離去,留下我和夏老先生與程英將曉華圍住,程英指著我告訴曉華:「他沒有回學校,還要聽妳說故事」,曉華望我一眼後,回頭飛奔進入夏家大門。這時候,夏老先生對我:「今晚就在這裡睡吧,免得她想起來又吵了鄰居」。

看著夏老先生淒然的神色,我只有答應留下來。進入夏家客廳,程英已陪著曉華進入她的房間了,我感覺客廳靜得可怕,只不過十幾分鐘前,客廳有一群人,有一籮筐的笑聲,此時卻已消失了,有莫名的空虛襲來,我惆悵不已。突然我聽到雨聲,雨絲飄下來了,是冬夜常有的雨,我轉身走進夏老先生為我準備的房間,我洗了個熱水澡,很快躺下來。

躺在床上,我一直未能入眠,雨聲愈來愈大,響在窗外,響在室內。我一直迷迷糊糊的,思潮起伏不已,想著曉華正是青春年華,為什麼要一直躲在屋內?我們懷疑曉華是在逃避這個複雜的世界,將自己鎖在古老傳說天地裡。

第二天起床時,雨仍舊飄著,天色陰沉沉的,我走出房間,在客廰見到曉華。我正要招呼她,她早已對我送來微笑:「早」,我點點頭,她招手要我坐在她身旁。

在早晨的夏家的客廳裡,我突然像犯錯怕大人責罵的小孩,不敢正視曉華,我怕見到曉華突然又怒吼。

但,她竟像一朵初綻的百合,眉宇之間開朗得很。她看著我說:「昨天晚上相信你不會睡好」。我沒有回答,轉身去倒一杯開水。

「你聽我說嘛」她突然高聲叫喊起來:「我問你,你們來我家幹什麼?」

「妳不喜歡我們來嗎?」我放下茶杯,轉身坐下。

「啍!你們來我家破壞我的寧靜生活,嘲笑我是瘋子,我告訴你,我沒有怎麼樣,瘋的是你們,瘋的是我父親」。夏曉華就坐在沙發椅瞪眼指着我,夏老先生不知什麼時候也來到客廳,曉華轉頭指着她父親:「你到底要把我變成什麼模樣?叫一些行屍走肉的來家裡」。

接下來是夏老先生和程英要處理的事了,我快速離開夏家。我們來夏家已許多趟了,對曉華的言行已見怪不怪。原先我們還關切曉華的病況,慢慢地,我們到夏家來只為珍惜畢業前夕的相聚機會。那天早上,在學校遇到羅仔一伙,我把曉華早晨的事說一遍,我說:「曉華把我們當作是沒有生命的行屍呢!」

我不知道他們的感受怎麼樣。這世界到底是舊的好?還是新的好?我們都活在新的世界裡,被新奇的事物擺佈。曉華似乎活在舊的世界,一個沒有「機械生活」的世界。曉華可能說的對,我們真是沒有生命的行屍。我們讀大學,我們眷戀人間情色,一切努力追求到的仍不能滿足貪婪,我們拋棄的實在太多……

我們就這樣過日子。

是一個充滿年味的下午,春節在孩童期待中來臨,家在海外的我們來夏家過年。在夏家的客廳裡,曉華好像正常了,她坐在我和程英的中間,聽我們談笑,也插話談她高中一年級的讀書生活,夏老生先生一高興,將家中珍藏的酒一瓶一瓶打開,我們盡量讓曉華保持笑容,我們不知道夏老先生在人間的日子還有多長?我們知道,只要想走下去,曉華在這世界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得走。而多少年後,夏家的客廳又將是什麼情境?

那天晚上,我們被夏老先生的酒弄醉了。我依稀記得,有人開始學曉華罵人的模樣,也有人對她做鬼臉,很快地,曉華變臉了,她怒不可遏的大力拍桌面:「看你們這些醉鬼,把我家弄得髒兮兮,滾開……」

醉眼裡,我看曉華好像是來自仙境的仙女,我們是齷齪的一群,我們到夏家來,我們破壞夏家的寧靜,也把曉華的的世界搞亂。

彷彿曉華又說了許多話,可是我都聽不清楚…….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ldj6ldj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4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