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的昨天:二表姐 2007-1-26

在我的童年生活裡,二表姐和我年齡接近,常在一起遊玩。但在我就讀高小時的一個夏日午後,她不幸遭火車輾過,年紀輕輕的結束生命。

直到今天,我還忘不了生平第一次瞻仰遺容情景。在仰光市郊區一處簡陋的殯葬場,年幼的我跟在母親身後,偷偷的伸頭瞧躺在木床上的二表姐,她像卸了妝熟睡的女孩,蒼白的臉龐還留著沒有退色的紅粉,鬢角還插著一朶紅花……

年少時喜愛寫作投稿。當年我的作文,竟有「童年的伴侶」、「寂寞」、「我最難忘的人」三篇寫到二表姐,其中「我最難忘的人」一篇還將二表姐遭火車輾斃歸咎於我的率性。記得二表姐遭火車輾過當天下午,我和母親正好前往舅舅家的路上,她則是要搭火車去仰光市購物,經過鐵路軌道時沒有注意到後方急駛而來的火車。今天我還記得當時有許多人說,那輛火車曾因肇事撞死人「坐車牢」,沒想到剛放行又出事。

四十年前我回到台灣時,因帶來的生活匯票不翼而飛,生活陷窘困。當時我餓着肚子參加徵稿,改編二表姐悲慘的故事只求獲刊登拿稿費填肚子。我是如願拿到新台幣30元稿費。

今天將四十年前這三篇舊稿敲鍵繕寫存檔,儘管多處文句不通,無病呻吟,但除了校正若干錯字外,我都保留原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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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】童年的伴侶-------1965年5月4日刊於仰光自由日報

許久沒有到外婆家去,最近她託人來說很想念,我覺得是應該去一趟了。

外婆是住在仰光市郊的淡汶區。那天帶了三歲大的小弟,經過三十分鐘的路程,我來到了外婆家的門外。

「你來啦」,外婆沙啞的聲調使我感到淒涼:「正好,你二表姐也來了這裡。」

走進籬笆門,果然二表姐在裡面。

「二姐,妳好」。

「好,表弟。」二表姐好像胖了,應該是生活過得不錯,她笑嘻嘻的高興見到我。

「三年了,你不到來」,外婆牽着小弟:「小弟都長大了」。

看着蒼老的外婆,我不言不語。是的,整整的三年了,我沒有見過外婆。她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了。在十幾位內外孫中,外婆最疼我和二表姐,我們常到淡汶區陪她,在外婆居住的菜園裡,留下不少我和二表姐奔跑的腳印和笑聲。現在,我的心好像和外婆臉上的皺紋一樣衰老?

「嗯,小弟一來,金娥就有伴了。」二表姐的聲音打斷我的愁思,我看到她身旁有個與小弟同年齡的女孩。「悶了幾天,該歡喜了吧!」外婆帶着小弟:「同金娥玩耍。」

「不」,小弟搖搖頭。

「為什麼?」

「她不會跳嘛」,小弟的話讓我們都笑了。

「金娥,說聲小弟同我玩」,二表姐把那小女孩推到小弟面前,我看着她閃動着大眼睛,看我又看小弟。

「我不說」,她跑回她母親身旁。

「不說就不能玩」,二表姐又把她推過來。

「他很驕傲嘛」,小女孩雙腳前後踏地,嗚嗚的哭了。

「別哭,小弟和妳玩」,外婆一手拉住小女孩,一手把小弟推到她眼前:「你們玩去。」

我看着小弟拉住金娥的右手往菜園跑去,外婆急得喊了:「小心啊,別弄壞菜啦」。

「不會的,婆婆」,我和二表姐同時說出口。

「不會?你們倆小時候三天兩頭把你外公的菜都踩壞了」。

我和二表姐同時笑起來,忽然我聽到哭泣的聲音,在門外,二表姐的女孩正哭著跑來。「怎麼啦,金娥」,我拉住她的手。

「小弟欺侮我」,我看到小弟跑回來:「哥哥,我教她玩,她也不會玩。」

「小弟,你就是喜歡做大哥。」我輕輕打了小弟一下。

「什麼事啊?」外婆和二表姐也來到門外了。「見面就吵架」。兩固小孩互相瞪眼,沈寂一會,外婆對金娥說:「阿娥,妳就要到別處去了,和小弟好好玩,知道嗎!」

「嗯」金娥輕聲回答。但這時候二表姐抱起金娥,「別玩了,大家吃飯吧」,我才發覺太陽早已下山,天空漸漸暗下來。

在飯桌上,金娥和小弟又吵起來:

「小妹妹,讓我餵妳吃」,小弟端了飯菜到金娥眼前。

「不要,我自己吃」,金娥搖搖頭。

「不,讓我餵」,小弟堅持要餵,金娥放聲大哭了。「諾,又哭了,不餵不餵」,將飯碗摔到飯桌下去了,破了,他受了驚嚇,也哭了。桌邊頓時熱鬧起來,外婆和二表姐一個牽着金娥,一個抱起小弟:「別哭,我們餵你」。小弟給外婆餵食,二表姐餵金娥,兩個小孩也安靜地吃着。在煤油燈下,室內此時出奇的靜,窗外有幾聲蛙鳴,我突然憶起不過是幾年前的時光,我和二表姐還在這間屋內陪伴外婆,今天她帶著金娥來向外婆辭行....

「你夫婿也真是,這裡還可以生活,為何要全家遷回中國」,外婆對二表姐說。

「我們還年輕,回去闖闖看也好」。二表姐回答外婆時眼睛望向我。

二表姐就要離開佛國了,這回她帶金娥來外婆家住幾天,我剛好趕上與她有敘舊的機會。第三天,她帶著金娥離去,小弟呆在門口望著金娥走遠。我對他說: 「你的金姐姐去很遠的地方,不會再回來。」

「金姐姐會回來,她說的。」

吃飯的時候,我坐在金娥坐的地方,「不要,這是金姐姐的位子」,小弟把我推開。

外婆也逗他:「吃飽後我陪你玩」,小弟說:「我要跟金姐姐玩」。

「她回去了」。

「她會再來的」。那天晚上,小弟吃了幾口飯以後,搬小板凳到門口呆呆的坐到睡著。外婆呵呵大笑說:「很像小時候你等你的二表姐一樣」。

「很快小弟會把金娥忘記的」,看着小弟睡熟的樣子,我不知道他夢裡可曾見到金娥?

那天以後,金娥不再回來了,留在佛國的小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!

【二】寂寞 1965年6月5日刊於仰光自由日報

臥病在床上幾天,一個朋友來看我,說:「你永遠離不開寂寞」。聽了他的話,心頭泛起一陣惆悵。

是的。我永遠離不開寂寞。尤其是在病床躺下來的這幾天。記得兩年前,有一次到二表姐家,她一見面就說我很寂寞。當時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,看著她懷裡的幼孩,我想起了我的童年。

沒有寂寞,不懂得寂寞,我童年的友伴是那麼多,二表姐是多麼喜歡和我在一起,我的一哭一笑,都能讓她關心;花開花落,笑聲驅趕了我的童年,二表姐嫁人了,我也開始失去了天真,幼年的友伴逐漸離散,寂寞成為我唯一的伴侶,它伴我看白雲的飄動,聽江水的悲鳴,一個故事漸漸留連於我的腦海。

那是在一本書看到的一篇短文。作者說他有一次到日本旅行,在一座寂寞的林園裡,意外的發現一座小小的墳墓,在一塊小小的石碑看到了這樣的字句:

寂寞的死去了,

生時寂寞

死時也寂寞

我的靈魂永遠是寂寞的。

這是一個死去了的寂寞的少女父親所寫的。她的生命正是燦|爛時期,為什麼會如此寂寞呢?我開始想到我的生命也正是燦爛時期,難道我永遠會離不開寂寞,似墓中的少女一樣?……

我要追問太陽,追問月亮,追問星星,它們是否也會感到寂寞?因為它們永遠孤獨的在天上,它們一定也很寂寞的。於是我等着它們的回答,黑夜、白天,白天、黑夜地等着,果然有一個聲音響在耳旁:「不會寂寞,永遠不會寂寞,因為我們把光明帶給大地」。好似一聲雷鳴,把我從迷惘中驚醒,我似乎懂得了什麼,也明白了什麼。只要點燃生命的火花,我不就是不會寂寞了嗎?

【三】我最難忘的人.......1966年4月刊於台灣「僑生通訊」

也許二表姐太寵愛我了,那一次就造成我心靈上難以彌補的創傷。

那一天,我十六歲生日,我告訴二表姐要到她家玩,不過我要她到車站接我,她先是拒絕了,因為她有孕在身,從她家到車站,是一段不短的路程,她只要在家等我。我不答應,我堅持要求她來接我,表示她對我生日的重視。

從仰光火車站到二表姐的住處,需要三十分鐘的車程。我望著車窗,回憶二表姐與我的童年,這條鐵軌附近是我和她在飯後陪外婆散步的地方,車輪推動了歲月,我慢慢成長,二表姐也有了歸宿…。

火車停在目的地,二表姐沒有來接我,我有點失望。這時,我聽說出事了的聲音,我跟著許多人往後跑去,在軌道不遠處有一群人圍在一起,我看到我腳底的鐵軌有鮮紅的血跡,我順着血跡擠進擁擠的人牆,我看見二表姐就伏在鐵軌上,頭髮散開,上下身分隔兩處,我是殺害二表姐的兇手….

外婆後來沒有責罵我,二表姐的冤魂也沒有來找我,我默默的承擔痛苦。日後我對任何事再不敢過分的要求別人,我永遠不能忘記二表姐那血肉模糊的身軀,沒有聲息地伏在冰冷的鐵軌上…。

後記:此稿刊登於僑生輔導單位發行的刊物,刊名是否稱「僑生通訊」?記憶模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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